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：中國經(jīng)營報（ID：chinabusinessjournal），作者：郝成，原文標題：《北京商人“被貸款”19年：曾向警方“自首” 開發(fā)商承認“人頭貸”仍無解》，題圖來自：視覺中國

人在路上走，禍從天上來。天降貸款，你能否自證清白并解脫出來？北京商人王朝暉的經(jīng)歷給出的答案是：不能。

19年前，一筆購房按揭貸款，被扣在王朝暉頭上，他毫不知情。7年前被他意外發(fā)現(xiàn)后，便先后向5地公安分局經(jīng)偵隊報案，發(fā)起多個訴訟，向紀委、銀監(jiān)會、建設銀行總行、中國東方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（以下簡稱“東方資產”）實名舉報，窮盡各種方法，甚至不惜向公安機關“自首”，但卻至今無解。

盡管這一過程中，北京市國土資源局通州分局出具證明，指明王朝暉在通州區(qū)從未購買任何房產；被告開發(fā)商也在法院庭審中承認，這是一場自導自演的“人頭貸”、虛假按揭，稱其“未與原告王朝暉簽訂過相關房屋買賣合同，且相關小區(qū)沒有原告主張房號的房屋”；被告建設銀行和東方資產，也無法向法院出示按揭貸款最核心的證據(jù)“房屋買賣合同”。

在東方資產公司提交法院的證據(jù)資料顯示，在2001年，涉事開發(fā)商在建設銀行海淀支行辦理的74筆房屋按揭貸款，成為不良貸款，貸款金額過億元，意味著“沒買房子卻要還貸款”的“王朝暉們”的人數(shù)可能超過百人。

“真誠希望大家看到報道和東方資產的債權清單中有沒有自己的名字，能互相轉告，請這些‘被貸款’的無辜者都能通過報社聯(lián)系我，一起想想辦法，人多力量大。”王朝暉告訴《中國經(jīng)營報》記者，他認為這一系列事件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金融黑幕，且目前仍被人為遮蓋。

天降貸款

2014年，因為去銀行辦理貸款，北京商人王朝暉，第一次獲知，自己在19年前辦理過一筆購房按揭貸款。“當時銀行的人說我征信不良，欠一筆187萬元的按揭貸款未還，我說不可能，我買的所有房產都是全款。去查征信，發(fā)現(xiàn)債權人是東方資產北京分公司。”

深感莫名其妙的王朝暉，隨東方資產聯(lián)系索要債權文件，查明這是一筆2001年11月16日簽訂的購房按揭貸款：開發(fā)商為北京五龍新村開發(fā)公司（以下簡稱“五龍公司”），貸款銀行為建設銀行海淀支行（以下簡稱“建設銀行”），所謂的按揭貸款合同中約定，王朝暉向五龍公司購買了“楓露皇苑3區(qū)23號”別墅，售房合同“000017號”，已支付首付200萬元，貸款200萬，月供1.3萬余元。

看到五龍公司的名字后，王朝暉忽然想起一件往事：1993年12月25日，他確曾在五龍公司購買過一套82號別墅，價格為120.3萬元，一共交了首付款56萬元現(xiàn)金和5000美元，由于項目爛尾，未能如約交房，開發(fā)商一拖再拖。1999年他起訴了開發(fā)商，通州法院判決五龍公司退款了事。

“退款同時，我也找開發(fā)商，要求退回提交的個人信息文件和簽署過的買賣、按揭貸款等合同資料，他們沒給我，說都銷毀了。”王朝暉告訴記者，2001年那筆假按揭貸款中，有他簽字的文件，就是那些未曾真正銷毀的舊資料改造而來，其中金額、房號等多處有明顯涂改痕跡，與銀行、開發(fā)商簽署的按揭貸款合同，既沒有各方的騎縫章，也沒有對合同中涂改的關鍵部分加蓋簽章和簽字，這都嚴重違背合同簽署的基本常識。

按照東方資產的法庭陳述和提交的材料，王朝暉的這筆按揭貸款和其他的101筆按揭貸款，合計1.56億元，在2004年7月10日被建設銀行作為不良資產，打包賣給了信達資產，后者于2004年12月31日，又將資產包轉賣給東方資產。

但直到王朝暉2014年得知自己“被貸款”之前，前后13年內，沒有任何一方聯(lián)系他追討貸款。“哪怕他們誰聯(lián)系我一次，我就能早知道這個事情了，但就是沒人聯(lián)系你。1個多億的國有銀行資金經(jīng)過這幾番‘神仙操作‘，就這么被損失掉了，背鍋的卻是我們這100多‘被貸款’人？”王朝暉質疑。

“現(xiàn)在東方資產要向我追索的貸款本金、利息、罰息已經(jīng)達到了520多萬元，這還是說計算到2018年5月7日的，估計現(xiàn)在欠他們六七百萬了吧。其他100多人應該也差不多都是這個數(shù)。”王朝暉告訴記者。

既然房產買賣是子虛烏有，貸款合同肯定系偽造，問題理應不難的解決。在發(fā)現(xiàn)“被貸款”后，王朝暉便到法院起訴東方資產、建設銀行、五龍公司，要求確認按揭貸款合同無效。但法院不予立案，認為編造虛假房產買賣，以到達騙取銀行貸款的目的，已構成合同詐騙刑事犯罪，不屬于民事糾紛范疇，應由公安機關立案偵查。

“結果去通州分局報案，經(jīng)偵隊請示領導后，決定不予立案。警方的理由是，雖然名義上你欠銀行錢，但只要你沒還，就沒有發(fā)生實際經(jīng)濟損失，不屬于受害者；銀行被騙貸款才是真正的受害者，理應由建設銀行、東方資產進行報案。你不是受害者無權報案，只能去法院起訴。”王朝暉一度很生氣，反問警察，那自己把這個“假按揭” 還了，是不是就成了受害者了？

帶著公安機關的意見，王朝暉再次去法院起訴，但仍被法院以同樣理由拒之門外。于是他選擇向市公安局經(jīng)偵總隊報案，并投訴通州經(jīng)偵隊不作為，經(jīng)偵總隊將案件又轉給了通州公安局，通州分局研究后告知，同之前意見一樣，不予立案。隨后幾年間，王朝暉還分別向朝陽區(qū)、東城區(qū)、海淀區(qū)公安局報案，但均以類似理由不予立案。

面對法院、公安都堅持不屬于自己管轄范疇的現(xiàn)實情況，有朋友支招，既然建設銀行堅稱他 “買房已交款200萬，又按揭了200萬元”，貸款合同無效不給立案，所謂的別墅也沒交付給你，你應該調整訴訟策略，起訴開發(fā)商和銀行要求退房退款——19年前400萬元的房子，現(xiàn)在起碼價值數(shù)千萬，你一分錢沒出過，開發(fā)商可不會傻到真交房給你。“咱倒不是真的想要開發(fā)商退房退款，占這個便宜，就是想逼著開發(fā)商和建設銀行把給我挖的坑填平了。”王朝暉說道。

當時，王朝暉以為，開發(fā)商可能是一房多賣，為套取資金辦的假按揭，但房子肯定存在。

“人頭按揭”

2015年，在北京通州法院，王朝暉發(fā)起訴訟，要求開發(fā)商退房退款。庭審過程中，被告五龍公司稱其未與原告王朝暉簽訂過相關房屋買賣合同，且相關小區(qū)沒有原告主張的房號對應房屋，亦不承認收到建設銀行發(fā)放的200萬元按揭貸款。

顯然，如果這個庭審證據(jù)被作為不能退房退款的依據(jù)，那當年從建設銀行開始的兩次資產包轉手過程中，又隱藏著怎樣的黑幕？

最終，此案因開發(fā)商不承認小區(qū)有此房產，建設銀行辯稱其除了有貸款合同外，其他購房合同等文件年代久遠丟失了，通州法院一審判決，“因房屋買賣合同關系依據(jù)不足且存在諸多疑點，相關貸款合同所涉?zhèn)鶛嗲闆r特殊且不能必然得出房屋買賣合同關系存在且有效之結論”，原告王朝暉主張退房退款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。

“通俗的講，房屋買賣肯定不存在，退房退款不可能；但是有貸款合同，你得還錢。”某資深律師看過判決書后認為，通州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，既未深入調查有沒有房屋買賣，也沒有調查怎么就能簽了按揭貸款合同，就能貸出200萬元，將其作為合同詐騙國有銀行的犯罪線索，移送案件給公安機關偵辦；也未在認定房屋買賣事實不存在的推斷下，依據(jù)最高法對“房屋買賣合同司法解釋”，裁定商品房買賣合同無效或撤銷。有失公正。

至此，無奈之下王朝暉只能再回到向公安機關報案、訴按揭貸款合同無效的老路上。隨后幾年間，王朝暉還分別向朝陽區(qū)、東城區(qū)、海淀區(qū)公安局報案，向東城區(qū)法院提起訴訟，但均以類似理由不予立案。

終于，2017年9月海淀區(qū)法院受理了該案。前后開過兩次庭，“每次都是二三十分鐘結束，原告律師發(fā)表甚至未能發(fā)表完整訴訟意見”，在兩年的漫長等待后，2019年9月收到了海淀法院的判決，判決書稱，“因為王朝暉未就前述借款合同無效的事實向本院提交其他充分證據(jù)，故其該項訴訟請求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(jù)”。

“我起訴時，就向法院提交了通州國土資源局出具的無房產證明，如果政府部門的證明都不算充分證據(jù)，不知到什么樣的證據(jù)才算？在五龍公司和建設銀行都無法舉證房屋買賣合同真實存在的事實下，法院反而要我去找有效證據(jù)？請你告訴我，你能用什么證據(jù)來證明你沒做過的事？你如何證明‘別人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’？應該是主張‘這個孩子是我的孩子’的人拿證據(jù)才對吧？”一連五個問句，王朝暉稱，這一判決結果像兒戲一樣，他感到欲哭無淚。

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，在早前通州法院審理中，本次海淀法院審理中，及正在進行的一中院上訴審理中，五龍公司均當庭承認，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“人頭貸”：他們承認系利用王朝暉的個人資料獲得虛假按揭貸款200萬元。這也與早年地產商套路一致——通過如此操作獲得資金，然后才開始建樓或揮霍。

更加能夠佐證的事實是，建設銀行及東方資產均從未找到王朝暉要求還款，更未訴訟。只是，東方資產曾不斷公告這一債權，而根據(jù)公告，與王朝暉同一批的，多達百余人，目前，考慮利息罰息等因素，估計總索債金額已高達五六億元。“王朝暉們”既沒有獲得房產，也沒有獲得銀行發(fā)放的貸款，卻要背負巨額的債務和不良征信，而銀行卻“不敢”追債，本應被追債的“王朝暉們”，卻在絞盡腦汁起訴銀行和開發(fā)商。

“我現(xiàn)在很想要找到其他人，看看他們都是什么情況，我懷疑他們和我一樣，都是被無辜牽扯進來背鍋的，但可能還沒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問題。否則，不可能交了首付款，然后就不還貸款了，房子也不要了，這太違反常理了！”王朝暉表示，自己曾向紀委、銀監(jiān)會實名舉報，希望調查此事件背后可能存在的開發(fā)商與銀行管理人員間的腐敗問題，也曾勸說銀行、資產管理公司報案或者對自己發(fā)起訴訟，但均未能實現(xiàn)。

極具諷刺意味的是為了解決此事，王朝暉以“投案自首”的方式希望獲得警方立案調查，未果；又以“見義勇為”——自己發(fā)現(xiàn)銀行被詐騙的線索向警方報案，都未能實現(xiàn)立案的目的。

“這個虛假按揭的案子現(xiàn)在北京一中院上訴審理中，期待中級法院能彰顯法律的尊嚴和公正，真正維護國家和公民合法權益。”王朝暉說。